二
博物馆正是一个将历史发生的事情储存、叙述出来的地方。具备相同功能的东西很多,书籍、影像、图片、纪念碑、墓碑、音频文件,博物馆可兼而有之。
一般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私密的念头:不管活得多么潦草、多么无奈,都希望给未来留下一丁点痕迹,为人记住、传之长远。不说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就引起一片尖叫,至少也能由此追寻到他的蛛丝马迹。名人堂、星光大道上的脚印、回忆录(多半自费出版堆在家里以测试大楼的承载力)、名人词典、墓志铭、家谱、塑像、纪念馆,一切的一切,能够帮助我们留点雅兴在这个世界上就好。我们知道最不济的青史留名方式是干出杀人越货或焚毁珍物的荒诞举动,最无奈的则是四处涂鸦,譬如在名山人所难以攀登的地方刻上某某某“到此一游”。但想想,只留名于世却无法再享受一顿美味的早餐、体会一段铭心的爱、接受炎夏之后迎面拂来的第一阵秋风,这意义究竟何在?更何况,这些留名的努力多半和涂鸦的行为一样徒劳无功。那个人还没有下到山脚,在行为的主体(这个人)和客体(刻的那些字)之间就再也无法发生一丁点的关联,除了他自己,谁又知道这个涂鸦的小流氓是谁呢?人类渴望永被记住的动机是多么痴迷,但其实个人的历史多半就是一块尺寸不大的绸布,随风摇曳却构不成风景。电子时代的来临,便是遗忘时代的开启。注册的网络账户,没有用完的Q币,再也无法更新的微博,充值卡上的残值,这些电子碎片,连同我们没有赶赴的约会,没有表白的爱,流产了的另一个女儿,都将存在于虚无。在这里,绝不是采用历史虚无主义,但个人记忆实实在在算不上历史。如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宁愿娱乐当前,也不要指望多少年后被别人指着自己的墓碑说这个人生前能喝酒善写文章门球打得好,这个可怜的男人曾经是多么有名望啊!
相反,任何人都应看重历史。历史,是垂怜我们不知来世去往何方,却使我们尚可知前世何来的东西,我们对任何事物的来龙去脉都极其饶有兴趣,想到人类经由数万年漫长的进化方至今天的成熟,由此而生人类的伟大、高尚、庄严的感触,心中静卧一片虔诚、尊严;我们对事物历史的了解更在于揭示其奥妙,掌握其规律,前人的经验是有作用的,在漫长的历史中,先贤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们,他们的思想甚至只用只言片语表达出来,对我们都有莫大的启发和帮助。历史是我们精神的依托,也是慰籍,还是前行的一个起点。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常常被认为是可怜的人,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群体,也该如此。
个人历史在开始考虑记载之时就不断流失,就像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我正在读他的回忆录《审视的生命》)所说的:下一次呼吸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在接下来的一刻,过去再也不可复得。个人记忆是试图留住历史的一个做法,然而在博物馆,个人记忆才会有比私藏大得多的价值,首先,这个人的历史被反复记忆了,其次,更重要的,个人记忆被纳入了社会记忆中。
为什么私藏的个人回忆录没有太多实现价值的机会?因为回忆是在同他人交流中构建的,没有这种交流,回忆只能是私下进行。历史学家阿莱达·阿斯曼说:“有许多事情,我们对它们有多少回忆,取决于我们有多少机会对别人叙述它们。”对回忆的记忆是通过重复而得到巩固、加强的,凡是得不到重复记忆的东西,就会消失。在我们的儿戏中,“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狼……”就是被一代代重复而记忆下来的。“我们还会回来的”,这是二战中麦克阿瑟在美军撤离菲律宾时说的一句话,它因为数年后麦克阿瑟率军反攻收复菲律宾实践诺言而成为名句,也因为一直被后世重复记忆而留存至今,成为一些战斗小组鼓舞人心的口号。博物馆是非常好的传承记忆的场所,个人事迹、生平、著述、活动、成就,能够通过精心的研究、保管和反复展示而长存、放大,参观者会经常观摩到这些原本属于个人的东西,这是个人回忆被传承的有效途径。